浙江华侨系案追踪：“假公章”罗生门，e签宝和中鑫国际谁在说谎？

摘要： 电子签名行业引航者e签宝遭遇了公司成立以来的最大危机——卷入集资诈骗高达70亿规模的浙江华侨系案件。华侨系违法事件案发后，中国黄金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中国黄金集团”）及其下属子公司...

电子签名行业引航者e签宝遭遇了公司成立以来的最大危机——卷入集资诈骗高达70亿规模的浙江华侨系案件。

华侨系违法事件案发后，中国黄金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中国黄金集团”）及其下属子公司声称公章被伪造。受害人将矛头指向了致力于“天下无假章”的e签宝。

12月11日，e签宝法定代表人、CEO金宏洲在听到第一财经记者提出浙江华侨系的问题时，表示不便作答，“请找有关部门”，随后挂断了电话。这是浙江华侨系案发三个月以来，e签宝高层第一次对媒体作出回应。

今年9月初前后，华侨系兑付危机突然爆发。第一财经此前曾报道，“华侨系”相关案件被定性为集资诈骗，余增云、杨宇潇、虞之炜等三名关键人物已确认“出境”，并被杭州警方上网追逃。（详见《华侨系9人被采取强制措施，实控人余增云等三高层确认已出境 》、《华侨系“理财”资金大部流入关联壳公司，警方查明涉案账户600多个》等报道）

有媒体援引员工提供的数据，爆雷前夕，华侨系未兑付的理财产品规模总计70多亿元，其中以黄金作为底层资产的规模约40亿元。

据记者了解，以黄金理财名义向投资者发行的产品，主要通过华侨系旗下平台“侨行天下”APP进行线上签署。而所有线上合同通过”e签宝”这一电子签约平台签署。

多名投资者向记者展示在侨行天下APP购买的黄金理财产品合同，均由三方签署，其中乙方为侨行天下运营主体——牦牛信息科技（杭州）有限公司（下称“牦牛科技”），而丙方则为“中鑫国际融资租赁（深圳）有限公司”（下称：中鑫国际）。合同内容显示：中鑫国际为该理财产品的融资主体。

华侨系案发后，中鑫国际及其母公司中国黄金集团声明，侨行天下的“黄金租赁APP”所涉及的相关协议，系冒用中国黄金及旗下中鑫国际等公司为签约方，并伪造中鑫国际等公司公章和法定代表人名章。

案发后，e签宝一名基层经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我们也是受害者”，但投资者对e签宝的质疑并未因“受害者”的说法而停止。

手机进入智能化以来，普通居民工作、生产、生活的数字化程度越来越高，金融业的标准化、高效性要求，天然与数字技术适配。但事物总是一体两面。数字技术为金融活动提升效率的同时，也带来了风险和隐患。

有业内人士表示 ，在“所见即所得”的数字时代，自然人、法人、数字人，“三人三码”，如何实现真实性的一一对应？数字技术如何保证电子数据可追根可溯源，以及如何帮助人们在现实中确权确责？这起发生在电子技术具备优势地位的城市——杭州的集资诈骗案件，为数字技术的“一体两面”，提供了注解。

区块链被“截”？

投资人告诉记者，侨行天下黄金租赁理财产品交易步骤主要包括，投资者在侨行天下平台上

选择相应的黄金数量和赎回期限，提交订单，签订合同，生成一个订单，付款。

黄金10克起买，投资金额仅需几千元，兑付期限30天、90天、180天不等。

合同由投资者（甲方）、牦牛科技（乙方）、中鑫国际（丙方）三方共同签订。甲方向乙方购买实物黄金，并授权委托丙方租赁经营。丙方给甲方支付黄金出租收益，从而形成交易闭环。侨行天下给予投资者的年化收益率大约在8%左右。

与华侨系线下“鼎新”系列黄金理财产品需要100万投资门槛相比，侨行天下APP因为额度小，期限灵活，因签约方便而聚集了众多的投资人，受害人数和未兑付金额或是华侨系所有融资平台中最大的。

一位华侨系内部员工告诉记者，e签宝的API接口内嵌在侨行天下APP中。牦牛科技和中鑫国际形成底层协议，交由e签宝生成制式合同，侨行天下APP采集投资人身份信息、姓名、电话、身份证和实名认证信息，形成一个数据包，在用户购买行为发生时，通过API接口在e签宝生成投资人电子印章填入电子合同，同时e签宝为该份合同盖上时间戳。

华侨系爆雷后不久，e签宝一位客户经理曾就此情况对媒体表示，牦牛科技的签署方式并没有使用e签宝的标准流程。“他们相当于自己内部去做了认证授权、印章授权后，单纯调用e签宝接口去提供签署服务。“

但是投资者的问题是：如果不是标准流程，e签宝怎么可以为其生成合同呢？

记者将投资者提供的合同在e签宝官网进行验证，显示该合同验证有效。其中中鑫国际部分的验证显示为：签名有效。

记者又将该份合同在另一家电子签服务提供商“上上签”小程序上验证，也显示该合同验证有效。时间戳服务提供者显示为e签宝专用时间戳：timestamp.esign.cn。

一位不愿具名的互联网技术专家告诉记者，e签宝不是一个像360那样的免费软件，APP能调用其接口，即代表其服务已经嵌入到这个平台APP中，已经成为合同签署环节。而由e签宝加盖的时间戳也表明该APP使用了e签宝的签名保全取证。

12月6日，在杭州章家坝运河公园，由浙江省信访局协调召开了省、市、区三级相关部门与投资者代表的沟通会。记者从参会的投资者处了解到，e签宝曾向案件主办警官表示，牦牛科技截取了中鑫国际的区块链部分，自己去做了认证，生成了中鑫国际的公章。

在与第一财经记者通电话时，金宏洲并未对这一说法进行回应。

一位业内人士表示，电子合同的真实性，依赖于电子签平台、区块链技术或第三方公证。“如果区块链信息能被截取，那么何来安全性可言？”

谁伪造了公章

对所谓“牦牛科技截取了中鑫国际区块链信息”的说法，记者致电中鑫国际工商注册时提供的手机号，一位不愿透露姓名和具体职位的女士表示：“一切以我们公开的声明为准，至于他们怎么伪造（公章）的，这个你要去问华侨的人和e签宝。”

一面是各大电子签平台验证合同有效，一面是合同当事方断然否认。根据智研咨询发布的报告，2023年，我国电子合同签约数量为1807.8亿份。如果电子签约平台这么不靠谱，那将引发多大的混乱？

一位不愿具名的数字认证行业业内专家告诉记者，电子签名行业有几个关键的技术工具：第一个是资质认证，即CA认证机构（CA是Certificate Authority的简写），CA认证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确保身份真实性；第二个是区块链技术和由其生成的唯一的哈希值，区块链技术一般由电子签公司自主开发；第三个是加密防篡改的密钥；第四个是时间戳，时间戳由中国科学院国家授时中心授权的机构提供。

面向用户的e签宝本质上是一家RA（Registration Authority）机构。在证书认证链条中，RA机构负责数字证书的申请受理、审批和管理，并在证书用户与CA机构之间传递证书管理信息。

“以上技术工具也不并由RA公司自己来提供，他们可以对外购买服务，比如CA认证。电子签名公司实际上是把这些技术工具，封装成一个技术包向客户提供全流程服务。”上述专家表示 。

上上签的验证报告显示，中鑫国际的签名证书颁发机构为“黑龙江省数字认证有限公司。”（下称“黑龙江CA”）。

截至2024年9月，工信部许可的CA机构共有55家，其中黑龙江CA名列其中。

不过，企查查信息显示，今年12月2日，黑龙江CA已被哈尔滨市香坊区市场监管局作出经营异常的决定，原因是：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

记者致电黑龙江CA公司工商注册时留下的联系方式，电话被接转到公司客服，客服表示公司经营一切正常。

值得一提的是，企查查开庭信息显示，2024年1月，自然人金某某与黑龙江CA和e签宝的运营主体——杭州天谷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杭州天谷”）在杭州互联网法院有一条开庭信息，记者查询相关案件信息显示，该案系涉人格权纠纷。

e签宝官网显示，其提供的合同签署服务包括八个流程：实名认证——申领印章——在线签署——发送合同——对方签署——合同管理——全流程上链——司法服务。

对于个人的网上实名认证，公众早就熟知，比如身份证、人脸识别、手机号一一对应。但作为法人的网上实名认证流程，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电子签SaaS服务另一家提供商法大大的一位区域负责人告诉记者，就像企业开立银行账户，银行需要进行经营场地、组织机构代码以及法人的实名认证，一般电子签名公司的法人实名认证，需要人脸比对法定代表人，和对法定代表人授权的经办人进行授权验证和实名验证，对组织信息要进行机构代码验证。

记者从某电子签行业投资人处获取了一份e签宝的宣传资料——《e签宝统一印章平台解决方案》PPT，其宣称，e签宝采用多种方式对法人组织的信息进行核验，其中法定代表人验证包括人脸识别、手机号验证；另外，e签宝还通过打款的方式来验证法人的真实性，包括正向打款验证和反向打款验证。

e签宝在上述资料中宣称，在原文不出本地的前提下进行电子数据保全，形成唯一且不可篡改的哈希值，实时同步传输到最高人民法院司法区块链、公证处、司法鉴定中心，基于强大的证据链管理功能，能一键批量提取证据出具具有司法效力的证据保全报告。

侨行天下自2019年至案发，已经运行5年。5年来，e签宝设置的重重验证关卡，均未发现问题。在e签宝的视频号，“天下无假章”是其标榜的信仰。

在华侨系案件中，操纵央企和中字号社团人格的手法处处可见，第一财经此前报道，牦牛天下母公司华侨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华侨控股”），其持股22%股份的股东中国华侨公益基金会，系代余增云控制的公司持有；今年7月“精准退出”的前股东——中投公司旗下公司中建投资本管理（天津）有限公司持有的26%股份，其背后也是余增云。（详见《先代持后受赠，每年仍收百万“保底捐款”，侨益基金会与华侨系的股权迷局》、《独家|华侨系股权疑云：中建投所持华侨控股26%股权，实由实控人余增云出资？》等报道）

多名受访投资者此前对记者表示，三家中字头企业和社团的入股、合作，是他们相信华侨系拥有央企背景的重要原因。

中鑫国际母公司中国黄金集团今年以来发生多项重大人事调整。今年8月30日，中国黄金集团宣布，卢进不再担任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据记者从权威信源了解到，余增云离境的时间，即在8月29日。9月25日，卢进被宣布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国务院国资委纪检监察组和天津市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12月8日，中国黄金集团原党委委员、副总经理赵占国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国务院国资委纪检监察组和天津市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另据记者从权威信源了解到，中国黄金（600916.SH）原董事长、法定代表人陈雄伟于今年7月份左右失联至今。而据公开信息，陈雄伟于今年6月不再担任中国黄金集团黄金珠宝（北京）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而后者正是与华侨系线下黄金理财产品“鼎新债权”的兜底方。多份公开资料也显示，陈雄伟与华侨系高层有颇多交集。

如果中鑫国际确实没有签署相关合同，则很可能在签署过程中，实名认证环节出了问题，即中鑫国际法人人格受到了操纵，不排除被内部人操纵，而这种操纵是否与中国黄金集团落马的前任领导有关，还需要等待时间验证

有法可依

e签宝创始人是阿里巴巴团队的早期成员何一兵和金宏洲。经过A轮到F轮多轮融资之后，目前杭州天谷的第一大股东是蚂蚁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子公司上海云鑫创业投资有限公司。

值得一提的是，e签宝的联合创始人程亮，还是浙江CA（浙江省数字安全证书管理有限公司）核心创始成员，国家《基于计算的电子签名服务密码标准体系》制定组成员，国家《电子招投标密码应用技术规范》标准制定成员。

目前，e签宝企业用户突破100万，个人用户突破一亿。e签宝每年提供电子合同签署服务超17亿次。

全球领先的IT市场研究和咨询公司IDC发布《中国电子签名软件市场概览2022H2/2022》显示，e签宝以32.3%的总市场占比排在第一位。2023年，e签宝各项运营数据稳居行业第一。

今年10月，杭州天谷官宣获得工信部颁发的电子认证服务许可证（下称：CA牌照），e签宝完成了从RA机构到CA机构的转变。

根据智研咨询发布的相关报告，2016年以来，我国电子合同签约数量和金额持续大幅增长，其中，2023年我国电子合同签约数量为1807.8亿份，市场规模已达216.9亿元。有数据显示，2016至202年，中国电子签名行业年均复合增长率达到66.33%。

赛道已然拥挤。电子证书认证玩家除e签宝、法大大、上上签之外，还有安心签、君子签、云合同、易云章，契约锁、数字认证（上市公司）、中金金融认证中心有限公司（CFCA）等电子签名公司。

一家国内重要的电子证书认证公司高管向记者坦言，“在复杂的商业环境下，怎样做到审慎，其实我们也有这样的困扰，我们也遇到过类似的纠纷和官司”。

实践遭遇的困境要求立法层面迅速跟进。2004年，我国颁布《电子签名法》，第一次从法律层面认可了可靠的电子签名与手写签名或者盖章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2015年，该部法律又进行了修订。

《电子签名法》第二十条规定，电子签名人向电子认证服务提供者申请电子签名认证证书，应当提供真实、完整和准确的信息。

电子认证服务提供者收到电子签名认证证书申请后，应当对申请人的身份进行查验，并对有关材料进行审查。

2018年最高法《关于互联网法院审理若干问题的规定》中也明确指出，当事人提交的电子数据，通过电子签名、可信时间戳、哈希值校验、区块链等证据收集、固定和防篡改的技术手段或者通过电子取证存证平台认证，能够证明其真实性的，互联网法院应当确认。

北京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律界人士表示，作为电子认证服务提供者，e签宝具有审慎审核的义务，其应当保证合同签署的所有流程都成为闭环。

“e签宝如果不能举证证明自己对于电子签名的认证不存在过错的话，根据《电子签名法》第28条的规定，则应当承担损害赔偿责任。e签宝承担了赔偿责任之后，可以向其认为的侵权者进行追偿。”上述法律人士表示 。

据记者了解，浙江警方对e签宝的调查，并未结束。